白香蘭 1

繁華、喧雜、音樂輕快、舞蹈熱鬧、排場盛大、女孩年輕又嬌媚、掌聲瘋狂不歇。這是看到兩廳院的宣傳，以黑貓歌舞團為背景的音樂劇「白香蘭」，第一個竄進腦裡的畫面。黑貓歌舞團，在50年代風靡了全台灣。縱使因為年代相差太多，而從來沒看過那樣的表演，但是從小聽阿嬤說著，有時在閱覽的文物當中偶然翻看著，在我的心裡有好長一段時間，它就是那個年代的代表，是那個遙遠年代的歡樂與美好。在台南這個老城市生活了這麼久，再加上對老舊氣味天生無可自拔的迷戀，當下就決定要遠征台北追尋這個古早年代的故事。仔細研究了一下，更驚訝的發現原來是台語音樂劇，劇團是歌仔戲劇團，而且是來自家鄉高雄的在地表演劇團！身為南部孩子，台語是親切的，是故鄉的；高中的時候，老師教我們用台語唸詩詞、吟誦文章，台語是文雅的，是美麗又好聽的。記得那時錯過「四月望雨」的遺憾，現在終於可以一償宿願，聽聽來自家鄉的人，演出來自家鄉的聲音，而且是在國家戲劇院！

舟車勞頓上了台北，抱著極度的期待和害怕期待落空的忐忑不安，和朋友走進戲劇院。落幕之後，在位子上我們相看了一眼，發現我們臉都是紅的，眼睛都溼溼的、閃亮閃亮的。

實在是太好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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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雄市春天藝術節-境夢狂想系列之想---- 白香蘭

《白香蘭》是尚和歌仔戲劇團在2010年高雄春天藝術節所推出的台語音樂歌舞劇，演出時迴響熱烈，這一次在2011年8月於國家戲劇院演出，是第一個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高雄在地劇團。這次演出的卡司有台灣的劇場明星，也是我很喜歡的洪瑞襄和程伯仁，導演是「四月望雨」的楊士平，音樂是李哲藝，編劇是梁越玲，也就是尚和的團長。這個劇本，是團長梁越玲送給她母親的禮物。而她的母親，粱陳蘭女士，是50年代紅極一時《黑貓歌舞團》的明星，是《美都歌仔戲團》的台柱，是一位戰時流落海南島日本軍伕的妻子，是獨自扶養六個孩子成人的母親，也就是白香蘭本人。

年邁的婆婆緩緩唱出開場，故事的一開始雙線描述了男女主角的背景：金龍身為殖民時期被日本人徵召的軍伕，戰後流落到海南島，為著不得歸鄉的痛苦，他用了所有的積蓄建造了一艘大船，才得以返回故鄉台灣。陳蘭是虎尾溪畔的16歲少女，為著爸媽和家裡的生計，離家出走到大城市討生活。意外進了黑貓歌舞團，因著對歌舞的天賦和亮麗的外型很快成為團裡的明星 - 白香蘭。隨著歌舞劇漸漸沒落，又到了美都歌仔戲團，成為當家台柱。在白香蘭20歲這一年，遇上了金龍，但卻不是歡快的相遇。憑著媒妁之言，懷著無法實現夢想的遺憾，她嫁給了金龍。婚後甘苦交錯的夫妻生活，有生活經濟的困窘，有養兒育女的壓力，而磨去了對舞台的熱情與期待。白香蘭33歲時金龍不幸離世，她不願改嫁，獨立扶養六個孩子長大，經歷無數悲喜。

人生如戲，戲如人生。這句話貫穿了整齣戲，也是結束之後最大的感慨。特別是以這樣音樂劇的形式，看著演員們在舞台上現場演著白香蘭的故事，那種對舞台上釋放出來光線、情緒與聲音的直接感受是在電影院裡沒有的。開場時，演出陳蘭婆婆的演員滄桑而緩慢的唱出她的回憶與過去；落幕後，陳蘭婆婆自己由團長牽著，自後台緩緩步出，以歌仔戲的聲調唱出她激動的心情和對觀眾的感謝。七十五年的人生歲月裡，她經歷了耀眼且眾星捧月的明星生活，平淡的家庭生活，到了中年的漫長辛苦，和晚年子孫圍繞的溫馨。而三小時的悲喜結束後，恍惚著覺得台下的我們也成了戲裡一份子，進入那個年代，看著台上白香蘭的活潑輕俏，看著黑貓歌舞團熱鬧盛大的歌舞秀，看著皇甫少華迷人的身段和文雅又道地的台語氣口。戲與人生，或許根本就只是不同形式，不同心態，在不同地方的出演。誰又能分得清楚，而又何須在意呢？

這是一齣精緻細膩的音樂劇。從劇情、音樂、詞曲、舞台佈置、故事進行的節奏，到演員的歌聲、舞蹈、唸詞的腔調、表演方式，我都非常喜歡。每一個角色，每一幕情境都有自己的主題和節奏。從一開場的雙線描述開始，金龍的部份用了沈滯且節奏碎雜的音樂，整個舞台上也都是昏暗的藍。舞蹈交錯紛亂，透露出了這些日本軍伕人心的惶恐與浮躁不安。而陳蘭的部份，同樣是惶恐與不安，卻是一半害怕一半興奮與希望，整體感覺有著十六歲少女的輕巧可喜。進入歌舞團之後，一直到兩人結婚之間，這一段有許多不同形式的表演。黑貓歌舞團那時流行的爵士舞曲，整齊劃一熱鬧華麗的大腿舞，源自於歌仔戲車鼓調，活潑俏皮戲而不謔的《桃花過渡》，出自《再生緣》風靡一時的歌仔戲本《皇甫少華與孟麗君》，融合了歌、舞、劇，真是場場精彩！白香蘭結婚之後，時而溫馨，時而充滿無奈與爭吵，聽著男女主角勢均力敵的用歌聲吵架十分過癮！在這一段有整齣戲裡我最喜歡的一首《種一欉樹》，那種貧賤夫妻百事哀，卻又不離不棄彼此依靠扶持，對未來有著小小希望的感動，再加上二胡與提琴有如夫妻對話一般的合奏，一滄桑低迴，一沈吟婉轉，催淚功力十足。之後隨著劇情，音樂轉趨幽怨，但從來沒有失去那一條希望的聲線，就像是陳蘭女士的人生一般。

整齣劇的台語台詞和歌曲，聽起來都很舒服自然，沒有一般台語連續劇充滿稜角和尖銳的音調。用詞也都平實文雅，不會過度晦澀詏口。其實台語具有八音，其語言音調本身就富有音樂性和感情，原來就很適合編在音樂裡，更適合拿來譜寫充滿感情的曲調。音樂是我對這齣戲最最讚賞的地方，結合了許多不同曲風，有台語小調、台語流行歌曲、歌仔戲、也有現代感的編曲在其中。從頭到尾聽下來非常流暢，高低起伏和抑揚頓挫都恰到好處。旋律本身就帶出很多情緒，而且每一段都很優美動聽。本劇的《一蕊香蘭》音樂歌舞劇有聲故事輯，也入圍了2011第22 屆傳統暨藝術音樂金曲獎《最佳跨界音樂專輯獎》

音樂創作是作曲家李哲藝，他說：「台語是我的母語，每一種語言都有它最美之處，透過音樂的表現會令語言之美更形壯大與感人。這次的劇本令人感動，真實故事搬上舞台，更有台灣傳統女性堅毅之美於其中，寫這齣戲的音樂，會讓我想到自己的母親，所以我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在工作的。」不過在對台語音樂創作完全外行的我心裡，要達到這樣的水準難度之高無法想像。正因為台語本身有著音樂性，和旋律的音樂性之間要如何配合才不會唱出來變得突兀難懂，就已經是個問題了，更別說整齣戲的曲目用台語唱起來，不論是文是白都這麼好聽。李哲藝老師真是個大師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，演奏音樂的樂團是高雄市國樂團。一直以來對國樂都不是很熟悉，不過這次的聆賞經驗覺得很精彩。樂器像人一樣，只要搭配的好，就會是成功的合作，不需要有中西之分。而且再一次感受到二胡說話的功力，不下於我最愛的大提琴。

演員的表演不用說，洪瑞襄本來就是我很愛的演員，在戲裡從十六歲的嬌俏少女，演到三十幾歲的滄桑少婦，從聲音到肢體動作都很到位。她的聲音非常迷人，有厚度卻不沈重，有女性的婉約也有著韌性，甜美卻不膩耳，而且感覺實在、真誠。我覺得她聲音的個性非常適合詮釋白香蘭這個角色。程伯仁的戲份比較少，不過他把金龍這個自覺是羅漢腳命底的滄桑男子詮釋的好溫柔，不管是初次見到白香蘭時大男人的難為情，還是夫妻吵架時的自暴自棄之後的重新振作，都讓人好有愛。演爸爸的郭耀仁騙走我最多眼淚，幾乎只要他有出現的那一幕我都會哭，戲中的父女情雖然不是故事主線，但是非常真摯動人。團長梁越玲飾演戲中戲的皇甫少華，歌仔戲因為很少接觸，其實並不是很能進入戲裡的狀況，只覺得戲中的皇甫少華這扮相真是英氣逼人，直到謝幕才知道原來就是團長自己出演。戲中的陳蘭婆婆，是由尚和歌仔戲劇團的副團長林淑璟飾演，劇中婆婆總是坐著搖椅，配合著大量的黑白照片，慢幽幽的旁白串起那如戲的人生片段。她的唸詞帶有歌仔戲曲中特有的音調，而演出則是細緻溫暖，富有剛剛好的感情。這些演員，可以結合現代歌舞劇和傳統戲曲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演方式，又演出的這麼精彩，實在是令人相當佩服。

除了在舞台上的角度，這其實更是一個精彩的故事。是一個女人的故事，是台灣女人的故事，是所有台灣人的故事。

從一開始，金龍和友人在海南島的漂泊，在船上遭遇到惡浪之時，他們吶喊出心中的苦悶：「我們毋知是為何而戰？為統治阮五十年的大日本帝國？抑是為著將阮割予日本的中國？更加無可能是為著我的故鄉台灣！」台灣人的認同感，從日本殖民之時便充滿著矛盾。幾十年來，爭鬧不休的，絕對不只是政治議題。可悲的是，這或許是台灣這個島嶼無法輕易開脫的原罪。女主角是虎尾溪邊的孩子，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，對都市懷抱著夢想，渴望到大都市討生活，也見識見識這繁華的花花世界。之後依著媒妁之言，懷抱著不甘與忿恨嫁給素未謀面的丈夫，在婚後過著清苦卻有著小幸福的平淡日子。她的人生，從懷抱夢想的繁華舞台上，被迫退場；又在接受平淡幸福之後，遭受重擊；之後毅然決然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，負起養育六個孩子的重擔。她的堅毅和韌性，不可思議，也觸動著我。看著這樣的劇情，我簡直也像是看著自己外婆的故事。親愛的外婆總是在我躺在她懷裡的時候說著她的過去，說著她做少女時有多美麗，說著她如何嫁給一樣素未謀面的外公，說著她和外公辛苦奮鬥的一生。謝幕時，看著台上年邁的陳蘭婆婆，我的視線好模糊，像是看到了外婆，也看到了那個世代所有辛苦又堅毅的台灣女性。

連我一個未曾深刻體驗人生悲喜的毛頭小子都有這樣的感觸，更別說是同場觀看的許多叔伯阿姨，還有白髮蒼蒼的公公婆婆們。戲要結束時，我聽見身旁有好多啜泣聲。而隨著戲的落幕，陳蘭婆婆出場謝幕，我看見鄰座一個伯伯慢慢的擦去眼淚。這樣一齣戲，引起了在座多少長輩們心中的回憶？那是多少喜樂，多少悲痛，多少無奈，多少釋懷？而當陳蘭婆婆說出她的感謝時，台上的演員們也都哭了。除了激動之外，也是因為這樣的共鳴與牽扯吧。喜歡這種人與人之間直接的情感流動，這也是我真的好喜歡看戲的原因。

這齣戲出乎意料的好看！而且牽動情緒之深，讓我哭了笑，笑了五分鐘又馬上哭，看完真是有種很虛脫又很滿足的感覺(這是...XD)。據說明年還會在高雄上演喔！到時候我要請爸爸媽媽還有阿姨一起去看，看看這美麗的故事，看看這台灣人的故事。